2015年10月21日 星期三

忘情投入 細書古典——專訪邵頌雄



邵頌雄寫古典音樂,頗有「世外高人」的味道。深入、精專,帶著嚴謹學術精神去鑽研,但又不致落入枯燥無味的套路。我一直好奇,這位世外高人是怎樣煉成的?這個夏天,趁著他來港出席香港大學的「人文 . 巴赫」講座,終於有幸訪問他,了解他走上音樂書寫的歷程。

八月底,和邵頌雄相約在大會堂碰面。文字老成的他,樣子卻甚年輕,說話溫文有禮,一副文質彬彬的書生模樣。邵出版的音樂著作,其實只有兩本——第一本《黑白溢彩》寫鋼琴大師Horowitz,第二本《樂樂之樂》寫巴赫的鋼琴作品《Goldberg Variations》,但兩本皆極具份量。除了內容博大精深,明顯經過仔細research外,更難能可貴的是文字古雅,思路清晰 ,觀點絕不含糊。詳述各種演奏傳統和分析演奏家的風格之外,還會探討一些古典樂「迷思」(譬如技巧和詮釋的關係),批評學棍更絕不留手。擲地有聲的文字,甚得樂迷歡心。

細問之下,才知真實年齡已過四十的他,早於九零年隨家人移民加拿大,現時是多倫多大學人文學系教授,專研漢藏佛學思想及東方哲學。這多少解釋了為何其文字彷如藏於「時光錦盒」般,絲毫沒沾上現今俗字和廣東話充斥的港文風格。

對此他也頗為自覺,「有兩個人的文字對我影響最深,他們都是老一輩人。一位是金庸,我中學時常看他的武俠小說。有朋友甚至覺得,讀我第一本書就像在看武俠小說!另一位則是我師傅王亭之。」七十後應都記得,王亭之是著名專欄作家。邵唸小學時對書法、國畫、易經等中國文化甚有興趣,常讀王的專欄,「移民加拿大後,他也正好在多倫多,便開始跟他學習佛學、紫微斗數、易經等。我們還一起做了很多翻譯和佛學研究的project,所以時常接觸他的文字。」

雖然不少人被邵的純淨文風吸引,不過作者自己卻極欲走出「老氣」框框。「我覺得好像進步唔到。譬如陶傑,他早年的作品我覺得寫得很好,但他都可以變。我卻好像變唔到。」不過,變與不變,孰好孰壞?實在不好說。

能挾如此深厚文化底韻來撰寫音樂文章,在華文出版界很是難能可貴。香港的音樂書寫,向來不發達,僅有的一些樂評碟評,也常是應世搵食之作,邵頌雄便直斥為「形容詞的堆砌」。他曾在《黑白溢彩》批評:「許多評論音樂會或唱片的文章......內容空洞,充斥著陳腔濫調,不外是幾套形容詞的反覆堆砌:不是『技巧驚人』便是『演繹有深度』,再不然就是『驚喜之作』」可謂一針見血。「我年少時也『身受其害』。那年代,認識音樂的渠道很少,唯有靠文字。睇完文字也不知是什麼回事,會覺得好像若有所失。」回想起來,他認為當年有真材實學的只有兩人:黃牧和鄭延益。而彷彿是一種機緣吧,他之所以成為業餘音樂作家,也是托黃牧鴻福。

邵頌雄迷上古典,其母功勞最大,而轉捩點則是一盒錄像帶。「中二、三時,母親送我一盒Horowitz在莫斯科現場演出的錄像。」那時他雖已是鋼琴八級,但對古典的認知,仍停留在認不認得一首樂曲的層次。「影帶給我的震撼,是他演奏的不是什麼艱深東西,大部分我也識彈,但他彈出來卻是另一回事。由影帶一開始,我幾乎未眨過眼,完全投入進去!」這場名留音樂青史的1986年Horowitz傳奇音樂會,從此開啟了少年心窗,將他引領到古典欣賞的另一層次:interpretation of music。「剛巧那時亞視英文台每周會播放一場古典音樂會,聽到阿勞(Claudio Arrau)、卡拉掦等大師,很震撼!每周我都追看。阿勞個人風格很強,當時奇怪他的琴聲為何如此不同,後來知這叫做音色。」

邵對古典樂的熱情,甚至可見於一篇mission statement。「那時選讀機械工程,入學前填mission statement,我寫:希望將來發明一個機器,接駁鋼琴後,可以復現舊黑膠唱片的演奏。」後來機器沒有發明出來,還轉了系唸宗教研究,不過仍迷古典。零八年,他忽然起念,要寫一本關於Horowitz的書,作為母親八十大壽禮物。「最初沒打算出版,但因母親是古鎮煌(黃牧另一筆名)粉絲,我便冒昧邀請他寫序。」沒想到黃開出條件,要能出版成書才動筆。如是這般,在黃的牽線下,書最終由牛津出版,是為《黑白溢彩》。

由一份禮物到一本書,皆無心插柳,又合情合理。一不離二,邵之後繼續以「每晚凌晨寫一兩段」的速度,撰寫《樂樂之樂》。少了一份偶然,多了一份堅執,「這次寫了三年。第一年,做資料搜集,和將巴赫所有鍵盤作品彈一次,感受其音樂。第二年開始寫,和不斷聽和搜集Goldberg的錄音。我還特別跟一位耶魯的音樂教授上堂,學習巴赫運用對位法的精微之處。」一本四百多頁的音樂書,原來是如此煉成!以學術研究的方法和精神來書寫音樂,在香港卻絕無僅有。尤其《樂樂之樂》,專論一曲,先詳述背景,再分析全曲結構,繼而評述三十多個錄音版本。以往本地甚少如此專業的普及音樂書,它正好填補了這個缺口,也提升了整體樂迷水平。

要數書的缺點,或許是作者較少流露個人看法。到底他喜歡哪位在世的鋼琴家?「我現場聽得最多的是Alfred Brendel,但覺得他無法感動我。始終不及Golden Age那一輩如Kempff、Schnabel、Backhaus等。」Argerich 和Pollini,是他點名期望一聽的。「Pollini最近出版的貝多芬奏鳴曲全集,我第一時間去買了。全集的錄音時間由七十年代橫跨至去年,很難得!當中風格變化很大,有人覺得他晚期錄的作品很『燥』,有時不跟節拍。但我想,這是他認可的、現在想要表達的貝多芬。我則覺得他成功營造出很masculine的味道。我不是homosexual,也被這種味道吸引。」Pollini花四十年才竟全功,邵頌雄花三年來研究一曲,兩者都是當今世代難得一見的認真。( U Magazine,2015年10月15日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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